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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震聲

引言
都市人生活急速,常被工作與家庭責任擠壓;委身侍奉的基督徒,在工餘時間則更加倍忙碌。《倦怠社會》(The Burnout Society)一書分析我們正身處一個「功績社會」,為提高生產與達到績效點(KPI),在不斷被剝削,也在剝削自己之間生存。倦怠感湧現不單是來自勞動,也來自失去自我。憂鬱症狀是倦怠社會的主要特徵。[1]近年便有人提倡學習愛惜自己、為心靈充電,要捍衛足夠的Me Time(個人專屬時間)。歌手林家謙《一人之境》道出「一個人原來都可以盡興」,當遠離人群的喧嚷,會察覺與自己相處的快慰滿足。基督教靈修傳統也十分重視獨處的操練,倡導要刻意在退修避靜中安歇下來,預留個人與上帝共處的時間與空間,便更有效聆聽上帝的話,支取屬靈的力量。
獨處確有許多好處,然而,在華人文化的視角下,就有「君子慎其獨」的訓示;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在《團契生活》也提醒當時受傳道牧職訓練的學生,要當心(beware)獨處的日子,不能在團契中與人生活的,要避免獨處。本文嘗試並讀「慎獨」與「獨處的日子」,以此反思獨處的意涵。
儒家之「慎獨」
慎獨滲透華人文化各家思想,尤見於儒家的作品中。其用詞出自「四書」中的《中庸》「故君子慎其獨也」,[2]強調獨處時的表裡一致,貫徹始終,也是檢驗君子的準則。以小人與君子作比對,「小人於隱者,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則必肆盡其情也」,[3]小人會在無人監管時,放肆自己,並把惡行表露無遺。君子能在無人之境時,仍保持品德。同屬「四書」的《大學》把慎獨納進八條目中的誠意篇,便似乎把獨處視為一修身的法門。[4]誠意是指不虛偽,不自欺欺人,要從自身的管理與修養而來,又視慎獨為建構「誠意」的方法。因此,誠意也就與之後的條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關。[5]尤有進之,後來漢代鄭玄對《中庸》所注時,就把「慎其獨」之人,視為能「慎其閒居之所為」,[6]意思是在閒居或遠離人群時,謹守所作所為,如此便把獨處更功能化地,看成必不可少的修身功夫。[7]
然而,有意見指出,不能以「慎其閒居之所為」理解慎獨,因為釐清「慎」的「對象」是關鍵的。對象不應視為閒居之行為,而是另有所指。[8]這問題引起我們思想,究竟獨處是一項必要的功夫,還是一項檢測工具?即慎獨的「獨」是一項建立生命的工具(means)與法門,還是獨處是生命現況的呈現與啟顯?對基督徒而言,則是探問獨處是否建構基督徒的必要因素?還是指向著另一對象,去呈現我們的生命狀態與品質?我們可再從《大學》的「誠中形外」去理解慎獨,然後再回到《中庸》的「道之隱微」去檢視慎獨的本義。
誠中形外與道之隱微
《大學》重視慎獨帶來的「果效」,重點以「誠其中,形其外」的檢測為目的。這個「中」是關鍵的,指向著誠所面向的「對象」。而誠的「中」是甚麼意思,則對我們恰當理解獨處的「果效」十分重要。《大學》誠意篇提出君子誠其意,體現的方式是「誠其中,形其外」,即在君子其「外」的任何形式,也能誠實貫徹地表現於其「中」的生命品質。[9]獨處便是一極致化的「形式」,使我們檢視能否誠其「中」。
進深而言,便要探討其「中」的對象。有注解對《大學》的「獨」指出兩個意思,一是指獨一的「專一」,二是指表裡一致,而專一的和表裡一致的對象是「德」。[10]德在《大學》來說是關鍵的所指,開篇的三綱目其中就是「明明德」。說明了獨處並不只是一項修身功夫,卻是對在其中的「德」這理想生命的檢驗,並期待能在各種形式,即「獨處」時如實地踐行出來。
《大學》重視的是獨處的「果效」,而《中庸》則把獨處面對的「對象」解得更透澈。引唐代孔穎達注《中庸》首章便能加以說明:「故君子慎其獨也,以其隱微之處,恐其罪惡彰顯,故君子之人恆慎其獨居,雖曰獨居,能謹守其道也。」[11]如此理解,獨處要慎的對象是「道」。「在此處戒慎恐惧,不讓自己遠離道」,在獨處時道更會「隱」與「微」,所以才要謹慎。[12]
獨處的功夫能否成就出君子?還是,他本是一個君子,所以能做到「慎獨」?對基督徒而言,如此分析就有相和應的地方。如果獨處要面向的對象如現今流行的「正念」(mindfulness),又稱內觀,以專注或發現自我為對象,以「成就真我」為目的,這是設想有某種內在而自足於我的東西,能圓滿生命。獨處要當心、謹慎,是因為在我們自身以外有道。獨處能「建立」屬靈生命,是要貫徹如一地與道相連。獨處便是遠離道、在道的「隱」與「微」的狀況,這是每個人都不能避免,卻是一極致的形式,啟顯我們與道的現況。
潘霍華之「獨處的日子」
慎獨的對象是道,目的是在「道之隱微」時,檢視能否「誠中形外」。然而,華人文化的道是非位格性的,基督教的道卻是位格性的。對潘霍華而言,道更指到耶穌基督-道成肉身這上帝之道。這道如今藉著地上可見的形式,即作為基督身體這隱喻的教會-群體,透過這群體宣講、閱讀聖經、正確施行聖禮來追隨基督,道藉著在我以外的群體,臨在/呈現於個別信徒中。在道的顯明上,群體生活有其優先性。
上述對道的理解,在潘霍華《團契生活》第一章「團契生活」及第二章「共同的日子」便仔細說明了。而在這之後的第三章,他便提出了「獨處的日子」。獨處必須要在這脈胳下去思想。獨處需要當心、謹慎,除了某些人對團契失望而抽離,選擇過獨處的信仰生活,導致門徒容易成為「虛榮、自戀狂」。[13]更關鍵的,獨處也是道「隱」與「微」的時刻。誠如《倦怠社會》提及身於績效社會的人,對社會及外間一切感到倦怠,為保存自我,想要逃離他者,卻忽略他者的「否定」是靈性不可少的力量,當全靠己力便更形倦怠。[14]於是,獨處的日子就顯出一種張力來。我們既需要在自我以外的群體形式中,向基督-上帝的道敞開,然而基督呼召的是每個作為具體的人,以個人獨特的身份面向祂、追隨祂。
因此,潘霍華提醒我們,獨處的對象是基督-上帝的道,「獨處的標誌是靜默(silence)。」[15]靜默指向上帝的道,目的是為了使人之道(human logos)止息,讓上帝的道臨在,[16]以免「殺道事件」發生。[17]潘霍華更建議了三項踐行之法,在道之隱微時依然向上帝的道敞開。第一,當獨自面對道的時刻,透過閱讀聖經進行個人的默想(meditation),不應以嚴謹釋經為目的,也不是「一個人都可以盡興」的快慰,卻是專注聆聽上帝。[18]第二,禱告。這是指以經文引領的禱告、使生命向道敞開,「更在自身的狀況、特定的使命、抉擇、罪惡和試驗中接受這道」。[19]最後,在道隱微之時,我們更要學習代禱。「代禱是把我們從上帝那裏領受的權利讓給弟兄,站在基督的面前分享祂的憐憫。」[20]在獨處的日子代禱,說明我們並不孤單,也指示我們不能獨善其身,卻因為在基督裡,依然與人相連。[21]
獨處的日子與日常生活
進深而言,潘霍華視獨處的日子是「每個信徒每天都會有好幾個小時獨自生活在非信徒的環境中。這是考驗的時刻。這是對真正默想,對信徒是否有真正的團契的考驗。」獨處是離開信仰群體「以後」,就是在教會聚會以外的日常生活。因此,我們不應誤判《團契生活》,以為它仿效修道主義訓練門徒。當我們重溫同時期的《追隨基督》,指出門徒不能避免與世界打交道,修道避世式的跟隨,就像孩童的玩意,是廉價恩典的跟隨。[22]
潘霍華視獨處的日子是考驗的時刻。正如上文以「誠中形外」分析「慎獨」,獨處的日子代表進到世界時的考驗。獨處首先檢驗「團契的生活是促進個人的自由、剛強和成熟,還是叫他不自主、依賴他人呢?」這是指教會生活的目的與對象是否正確。而且,「使他可以重新學步獨自行走,還是只令他驚惶失措、坐立不安呢?對每一個信徒的團契生活來説,這是最嚴重的挑戰。」[24]考驗發生於團契、教會聚會以後,但也是檢視每星期教會的宣講及團契生活品質的方式,兩者是否誠中形外、貫徹如一。對作門徒而言,也正好說明獨處與共處並不彼此排斥,並且需要相連起來。[25]
第二,獨處的日子作為考驗,便與「道之隱微」有關。獨處的隱密性是指到上帝的道,而且真實的祈禱會帶來行動。[26]當我們回想離開聚會後怎樣過日子,也是檢驗個人與道的生命狀態。「默想是否將信徒帶領到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以致當他再次回到自己日常的世界中時,竟然要大吃一驚呢?⋯⋯那是令他在片刻間飄飄欲仙,但一碰到現實便告消逝」[27]無論教會相聚的日子與獨處的日子,同樣都以基督-上帝的道,作為建構門徒的依歸與惟一對象。然而,獨處的日子即「道之隱微」時,便會更極致化地,啟顯我們與基督的現況。當身處於未信者、鄰人、甚至敵對真道的世界中,「獨處」時仍能向這些教會以外的他者作出善行,仍然「將上帝的話深深植根在他的心中,叫他清醒度日,堅忍不拔,有力行善,既有積極的愛心,復又謙卑順服呢?只要看當天的生活便見端倪了。」[28]獨處的日子-日常生活便成為檢驗我們跟隨基督的現況。
結語
當我們以「誠中形外」及「道之隱微」檢視華人文化的慎獨,並讀潘霍華「獨處的日子」,便發現獨處的目的與對象是道。對基督徒而言,這是指教我們要面向道成了肉身的基督。在延伸的意義下,獨處的日子更指到日常生活。這些日子考驗我們在教會以外、在未信的他者的環境中,去考驗我們與主的真實關係,檢視我們追隨基督的現況。
註釋:
[1] 韓炳哲著,莊雅慈及管中琪譯:《倦怠社會》(台北:大塊文化,2015),110–113。
[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17。
[3]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7。
[4] 劉貢南:〈慎獨即慎德〉,劉小楓及陳少明編:《康德與啓蒙:紀念康德逝世二百週年》北京市:華夏出版社,2004),209。
[5]劉貢南:〈慎獨即慎德〉,210。
[6] 來國龍:〈儒家「慎獨」探源〉,《饒宗頤國學院院刊》,第五期(2018年5月):27。
[7] 劉貢南:〈慎獨即慎德〉,205。
[8] 來國龍:〈儒家「慎獨」探源〉,27。
[9] 劉貢南:〈慎獨即慎德〉,208。
[10] 劉貢南:〈慎獨即慎德〉,209。
[11]阮元:《十三經註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1625。
[12] 詹海雲:〈「慎獨」觀念的起源和發展〉,10。
[13] 潘霍華著,鄧肇明譯:《團契生活》,重編修訂再版(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04),79。
[14]韓炳哲:《倦怠社會》,59–60、98–99。尤其頁60引用了尼采,說明他者的否定性缺席,對靈性(Geistigkeit)的損害。
[15] 潘霍華著,《團契生活》,80。
[16] 鄧紹光:〈潘霍華論獨處與共處〉,潘霍華著,鄧肇明譯:《團契生活》,重編修訂再版(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04),141。
[17] 鄧紹光:〈道前靜默〉,《界限與倫理:潘霍華的倫理神學》,(香港:香港浸信會神學院,2006),111。
[18]Paul House, Bonhoeffer’s Seminary Vision: A Case for Costly Discipleship and Life Together. (Wheaton: Crossway, 2015), 126.
[19] 周學信:《踏不死的麥種:潘霍華在納粹鐵蹄下的神學省思》(台北:中華福音神學院出版社,2006),110。
[20] 潘霍華:《團契生活》,91。
[21] House, Bonhoeffer’s Seminary Vision, 127.
[22]Dietrich Bonhoeffer, Discipleship, Dietrich Bonhoeffer Works in English vol. 4, ed. by Geffrey B. Kelly, and John D. Godse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2001), 49.
[23] 潘霍華:《團契生活》,92。
[24] 潘霍華:《團契生活》,92。
[25] 鄧紹光:〈潘霍華論獨處與共處〉,145。
[26] 周學信:《踏不死的麥種》,115。
[27] 潘霍華:《團契生活》,92。
[28] 潘霍華:《團契生活》,92。
原載於《中宣通訊》第218期,2025年3-4月,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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