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宣神學教育的使命：「旨在培育有學養、靈命與宣教並重的神國工人」。「靈命」和「宣教」固然是學院一直重視的，亦是大家經常會談到的。那麼，何謂「學養」？單從字面意思來看，就是兼備「學識」和「修養」兩者。換句話說，就是擁有豐碩的知識，還要有良好的品德修養。一個「有學養」的人，你會覺得他/她雖然擁有很豐富知識，但從來不會自誇，亦不會刻意在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厲害。在尋求學問的過程裡，這人會相信「學海無涯」，真理的探索是一生之久的事情；所以時時帶著謙卑的心，願意窮一生的精力，努力探索真理。驟耳聽來，學養就好似一些個人修養，好像一些個人的事。不過，有學養的人又是否僅僅如此？具有學養的人，一生努力學習和研究真理，為的是甚麼？學習和研究，是否只為滿足一己的好奇心？抑或還有更任重道遠的意義？當我想到「學養」時，就不其然想到四書五經中的《大學》。所以今天我想跟大家從儒家經典思想「學養」。香港大學的校訓是「明德格物」；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的院訓是「止於至善」。「明德格物」和「止於至善」皆源於《大學》。希望今天所談的「大學之道」，能夠幫助我們成為「有學養」的人。

大學之道
〈大學〉源於《禮記》，與〈學記〉一樣以「學」或「教育」為主要課題；作為《禮記》的一篇章，大概於戰國至秦漢時期寫成。不過，後來儒者對〈大學〉的理解已有不同。南宋朱熹更將《禮記》中的〈大學〉和〈中庸〉抽出來，與《論語》和《孟子》並列為「四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              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                  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致．知致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                  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這裡提出一個「三綱八目」的結構：
三綱：明德、親(新)民、止於至善
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先簡單說一下「三綱」：
1.「明明德」：第一個「明」字是使動詞，第二個「明」字是形容詞。「明德」是人與生俱來的光明德性。「明明德」就是讓這種美好的德性彰顯出來。
2.「親民」：不但如此，還要將它發揚光大，然後推己及人，使天下的人都能夠彰顯這份明德；這是「親民」，或者「新民」，使人更新的意思。
3.「止於至善」：「明明德」和「親民」都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完全做到，所以這個過程乃是要不斷努力，直到達至最完全最完善的境地，並且保持不變，此為「止於至善」的意思。

再看「八目」，細心去讀，「格物」正是這結構的中心，亦是八目的基礎：
「格物」：指努力尋求和研究事物的原理；「格」就是正其不正的意思，「格物」就是要修正一些對事物不正確的觀念。「格物」最基本的方法就是讀書。按朱子的說法，只要按著這些步驟，一步步做下去，便可達到「明明德於天下」、「親民」和「止於至善」等終極目的。所以今天會集中看三綱八目，尤其是「格物致知」，從而對我們學習作出反思。

神學與儒學之分野：基礎與目的不同　
未談三綱八目之先，先說明儒學與神學肯定有不同的地方；今日所說的亦無任何意圖將兩者拉在一起。我只是從「教育」和「學習」的角度出發，嘗試認識和研究，這個其實亦是「格物」的過程。重點乃在於認識和思考「大學之道」的過程中，可以對我們的「神學學習」帶來甚麼反思？

儒家思想發展
經過朱熹所詮釋的《大學》，跟原來《禮記》的記載已有分別；不過，其中一點應該沒有改變的是，核心是要建立一套理論或方法，說明「政治生活乃受道德所影響」。「明明德於天下¬」，明顯指向社會政治層面；孔孟荀的儒學傳統，認為政治成功的基礎乃建立在領導者的德性之上。領導者的道德修養可以決定社會政治秩序的成敗，領導者若然能夠有高度的自覺，常常反思，就可以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和制度。這正是「明明德於天下」之意。

儒家思想經歷過幾千年的文化洗禮，經過很多變化和發展。簡單來說，自春秋孔子開始，儒家思想可以說是一個以倫理道德思想為核心的價值體系，後來發展更使儒學思想成為具有法律性和宗教性社會功能的觀念體系。對於早期儒家思想來說，知道事物的秩序，就能夠造就自己和社會，就如這裡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知所先後」，即「明白道統」，就是教育目的，亦是原來「大學」的中心思想！不過，隨後中國哲學發展，儒學逐漸滲入宇宙學、形上學等等的思想；故此已經包含有關世界觀和本體存有問題的討論。然而，有關價值觀的建立和道德倫理實踐方面，仍然重心所在。就《大學》所言，人必須透過「格物」、「窮理」這些修養功夫，以致可以貫通個別事物的「理」和世界的普遍大道理。他們相信「格物致知」，努力認識事物，這是「成德」的功夫。

「三綱八目」的結構，本來就是朱熹提出來，這是否《禮記》中原本想表達的意思，不少儒家學者都有他們的意見。但在這裡，這個結構亦不失為一個好參考，幫助我們去瞭解其中的意思。

一、學習的基礎：格物致知
(一)「格物」、「致知」
 從這八項基本來看，「格物」就是最基本的事情，亦是要做到「明明德」、「親民」的基本功。所以，我們不妨多花時詳細瞭解一下，何謂格物致知？先來「格一格」，研究一下甚麼是「格物致知」。
1. 窮理
現今一般人對於「格物致知」的理解，都是源於朱熹的《四書集注》。朱熹將《禮記》的兩份篇章〈大學〉和〈中庸〉抽了出來，獨立成書，再加上《論語》和《孟子》，就成為「四書」。朱熹不單將〈大學〉和〈中庸〉抽出來，還特別為兩部書加上注釋，引言和總結等部分，在《大學》中，加入一篇〈格物傳〉解釋「格物致知」，充分地表達了他的認識論。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理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盡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朱熹認為認識的過程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格物窮理」，第二階段是「致知」。對朱熹來說，我們有不明白的地方，乃是因為我們未盡力；只要不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一切，反而應該不斷努力鑽研。所以，有很多人去理解「格物致知」時，他們都會認為這是指到對於客觀物質世界及其規律的理解；指到人需要用心去接近、查考和驗證世界的事物，以致人對於這些事物的認知能夠顯露出來。香港大學的校訓，其中有關「格物」的詮釋，就是特別指到老師和學生要去親身探究和驗證事物的原理。故此，有人以為各式各樣的科學研究就是「格物」，繼而增加對世界事物的認知，這就是「致知」。

2. 融會貫通/感通
不過，「格物致知」又是否只是科學研究？對於朱熹來說，要「格」、要「窮」的，不只是客觀世界的事物和規律。從中國哲學史來看，朱熹的思想深受程氏兄弟（程顥[明道]和程頤[伊川]）的影響，特別是程頤的理學。對程頤來說，「窮理」就是要窮究各樣事物背後的理。當然，這不是說世界每事每物都要窮究，也不是只單單研究一件事：「所務窮理者，非道須盡窮了天下之理；又不道是窮得一理便到，只是要積累多後自然見去。」程頤指我們只要研究某些事物，將他們融會貫通就可以。「貫通」是一個要達到的目的，所謂「脫然自有貫通處」的意思。朱熹亦有相近的看法：「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理也。」對他來說，天下事物都有其「理」，而人本來有「知」的能力，面對各項事物時，人有能力去理解這些「理」。「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用無不明矣。」一旦豁然貫通，就能夠掌握事物，沒有甚麼是不明白的了。所以，格物致知的目的不只是求對經驗世界作客觀瞭解，不只是科學知識的研究；我們這個人能否融會貫通，能否做到「心之全體用無不明」才是重點。在《大學》的「八目」，「格物致知」的目的，就是要「誠意」、「正心」、「修身」等。若然只是單純研究世界事物和其規律，怎可以連繫到「誠意」、「正心」、「修身」等道德修養？可見，「窮理」、「格物」、「致知」不可能只是研究事物，不能只是「客觀」認知，更要達到融會貫通，以致這些知識可以內化成德，然後外顯明德。故此，對朱熹來說，「格物」是為了「致知」，格物致知的結果是「融會貫通」。在「格物」、「窮理」的過程中，主體和客體交會，透過對事物的體悟從而有所反思，即所謂「反求諸己」，形成或者強化主體對本性的自覺。「融會貫通」這些知識後，我這個人應該跟之前有所不同的；不然，就無辦法做到進一步的「誠意」、「正心」，以致「修身」。


＊反思
以上有關「格物、致知、窮理」的理解，本身其實亦是一個「格物、致知、窮理」的過程！所以，我們就不能停在認識和知道「格物窮理」的意思便作罷，而是要讓這些知識與自己本來擁有的知識的融會貫通！在這裡，若說到「融會貫通」，我就想到「神學治學法」所說。我們在學習的過程中，老師或許會將許多不同的觀點看法告訴你，若果你沒有經過融會貫通的話，這些都只不過是資料，跟你可以完全無關係！面對考試，你可能純粹用短暫記憶過關；或者要做功課，純粹將一大堆資料放在一起。這樣，你讀過，或無讀過其實沒有甚麼分別，好像照鏡，轉頭就忘記！怪不得我們常常說畢業後，學過甚麼都還給老師，更莫說對自己有任何的啟發或改變。在《大學》這本儒家經典中所談到的知識，可能都是跟社會道德倫理有關，以致他們說到融會貫通這些知識後，就可以「修身」，可以達到內在轉化的目的。雖然這個與我們今天讀神學的處境不盡相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都需要認真鑽研所學的，並且與本身所知道的融會貫通；這樣的學習過程一定可以帶來改變！

(二)「誠意」、「正心」、「修身」 明明德 （塑造個人的生命）
     「誠意」是甚麼意思？「誠」動詞，「意」名詞；反面說法是即「無自欺」；不好的事要憎惡，好的事要喜愛。一個人可以欺騙全世界，卻不能欺騙自己。當然所謂好，或不好，這裡所說的標準都在乎儒家道德思想或儒家道統。不過，「誠意」最重要的意思，是清楚自己狀況，到底是真正合乎道統，抑或只是表面功夫？所謂「君子必慎其獨」，就是指到一個人獨處時，亦是最能認出真我的時候。根據這裡說法，「格物致知」、「融會貫通」各樣的知識後，就能夠達到認識真正的自己，絕無自欺。「正心」是甚麼？指到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個人很容易受到自己的負面情緒，如憤怒、憂慮和恐懼等影響，正心，指要調較自己的喜怒哀樂，令自己不受這些情慾影響。在負面情緒中，人就會「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試問處於這樣狀態又怎能守著道統？人只有在認識真我，明白自己處境，才可以做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受其影響。而「修身」就是指到人達到理想道統的功夫，即「格物致知」，然後「誠意正心」。當一個人透過知性去理解道統，然後融會內化知識，明白認識真正自己，又能控制自己情緒，就可以令自己達致道統的標準，然後就可以彰顯自己的德性，此為「明明德」！

＊反思
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放回我們讀神學的處境，透過學習和研究，我們不單接收知識，還需要與我們這個人融會貫通。融會貫通的過程，亦是一個讓自己達到「無自欺」的進程。在過程中，不但去明白一些學問知識，對自己狀況亦應該有更深的瞭解，才能夠真正做到內化。認識真我亦可以幫助表達情緒；儒家思想常常視情緒為不好的東西，要去壓抑和否定，尤其宋明儒學，常常說「存天理，去人欲」。不過，若能夠在理解各樣的知識後，又做到融會貫通內化；的確可以幫助我們真正認識自己，帶來內在轉變，使我們合宜地去表達自己的情緒。「誠意」、「正心」，即真誠面對自己和所學習的，深入反思；又有能力去處理情緒和合宜地表達自己，這些豈不都是靈命塑造的功夫嗎？當然，必須注意的是，靈命塑造與儒家修身兩者亦有不同之處。我們相信屬靈生命的塑造在乎聖靈的介入和工作，但儒家的修身卻是出於個人能力來達到內聖的功夫。而靈塑亦不只是認識真我，控制情緒、妥善表達自己那麼簡單。不過，這裡引發反思的，在學習的過程中，其實可以訓練我們真誠面對自己和妥善表達自己；認真的學習不單是為了好奇、為了增進知識，更可以塑造生命。

(三)「齊家」、「治國」、「平天下」 親(新)民  （使他人生命得著更新／宣教)
     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基本上就是「推己及人」的觀念。一個有良好德性和修養的人，不會因為自己的私慾情緒而遠離道統。人難免會有偏心，對自己親愛的人偏袒，對自己憎惡的特別有偏見。所以，人若然不能誠其意、正其心，就不能修身，也無辦法不偏不倚地管理自己的家庭。當一個人在家裡達意誠、心正時，就可以影響家人，使家人同樣能夠明明德。國家領導若然能夠管理好家庭，就可以同樣管理好國家，成為國民的榜樣。若然可治理好國家，天下就會太平。這大概福音書所說一樣：「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你喜歡別人這樣對你，你就這樣對人；你憎惡別人這樣待你，你就不要這樣對待別人。整個社會若然也仁義待人，不以私人利益出發，就會天下太平。當然這種以仁德為綱要的大同世界，是否真的能實現可能仍然有疑問；但這裡所要表達的，乃是要由彰顯個人德性開始，再影響身邊人，由近至遠，使別人可以得到更新，與道統更為接近。

＊反思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做好這一切功夫，就可以明明德，這是「內聖功夫」；然後，就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單自己有修養，還成為他人榜樣，使其他人同樣有修養，此為「外王之道」。細心想想，這豈不也是宣教的意涵嗎？不單自己擁有美好生命，還要影響身邊人，使別人可以同樣擁有美好生命；這是一種行動，一種將內在生命實踐出來的行動！當然，儒家思想使己力來修養功夫，以達致明明德、親民的目的；但在宣教工作裡，別人生命能否被更新，這是出於聖靈工作；不是靠任何人單方面努力就可以成就。不過，由此可見，學習不單是為了令自己有修養，能夠彰顯美善，還要去影響其他人，使其他人同樣得著這些美善。這個亦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

(四) 止於至善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止於至善」意思就是一直努力，直到達致最完滿之境界。在「止於至善」的詮釋中，提到不少歷史人物的例子，似乎那就是眾人的榜樣，那就是所謂最完美的目標。不過，怎樣才算是「至善」呢？須知「一山還有一山高」，當你爬上了一座高山，然後才可以看到更高的山！所以，很多時候「止於至善」是用來表達不斷求進步，不斷追求更高理想的意思。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就是說，讀書有兩個目的：彰顯生命中的美善，然後影響身邊的人，使他人同樣能夠彰顯美善；這兩個目的乃是需要不斷努力的事。「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能夠明白學習乃是一生之久的事，意志就有定力，然後心安靜下來，不會輕舉妄動；繼而做到處變不驚、隨遇而安；這樣處事便思慮周詳；最後達到至善的境界！

＊反思
學習的確是一生之久的功夫，透過學習，更新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也不是一步登天的事。所以，學習是講求定力和耐力的事！有定力，不會輕舉妄動，亦能思慮周詳；這無疑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甚至齊國、治國和平天下，必需具備的條件！這點對我們來說亦曉有意義。讀神學亦是一生之久的事，無論是對上帝的認識，個人生命的塑造和對他人生命的影響，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然能夠明白這點，就不會輕舉妄動，思考亦可更周詳。有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一下子就達到某個目標，或者要求自己做到這樣，卻忘記了每走一步，每上一個山頭，才會看到原來當走的路甚遠！更重要的是，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明白一切，反而應謙卑地去學習，然後「修身」、「治人」，我們永遠有進步的空間。

結語
認認真真的學習，是為了「明明德」，即彰顯生命的美善；亦為了「親民」，即影響他人，使他人同樣可以彰顯美善。而且，學海無涯，這是一個一生之久的歷程。這是「大學之道」帶給我們的反思的地方。令人安慰的是，基督教信仰與儒家思想有不同，儒家思想靠己力去實踐，在基督教信仰裡，我們卻相信一切都在上帝的手中，在祂的掌管下，走向終末神國的實現。上帝會用我們能夠理解的方法，讓我們明白一切關於祂的真理；並且讓真理不斷塑造我們的生命，又會讓我們的生命影響他人的生命。我們的終點並不如儒家思想，要成為一個怎樣偉大的聖人；在神國實現的歷程中，上帝是掌權的那一位，我們都是這幅神國實現大圖畫裡頭，其中一小塊拼圖，為上主所用的器皿。



原載於《中宣早會》2011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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